走進父親待了二十幾年的工廠，自他創業以來，我踏進這裡不下數十次，卻很少興起記錄這些的念頭。

從小時不懂覺得自卑開始，長大後，漸漸感受這份工作的專業，儘管他的手總沾滿黑油，伴著洗不乾淨的指甲縫；對我說不要的衣服留給他，他要穿去工作；工廠裡裝不了冷氣，因為電費會太多。

走著走著，我甚至覺得十多年前就領養待在工廠的黑狗，陪他的時間，比我多很多。

我的家裡是做—-

我有記憶以來，爸爸的手就從來洗不乾淨，洗過的手長年觸碰機器、鐵件，日積月累，粗糙的手上，是機油的味道。
記得小時候站在小學講台上，要說明家長工作時，我總支支吾吾，無法說清楚。

最後只拋下一句：「我爸爸跟人家合夥做生意。」就急忙下台，留下一頭霧水的全班。

長大之後總覺得莞爾，可能在那樣的狀態下，聽見別人的爸媽是師字輩，或是簡易一句話就能說明的工作，就覺得方便很多吧，而且當時的我，真的不太清楚父親在做什麼，我只知道，在租屋的小房間裡，我很少看到他。

初創業的他，每日早出晚歸是常態，早上起床就看不見他，晚上總是睡著後才聽見不鏽鋼大門開啟。

後來搬回工廠隔壁的老家，我才知道，做自己的生意，每天24小時幾乎都是工作的時間，父親每天 8:00-17:00 表定上班，下班之後 19:00-23:00 會不定時進去顧機器，把機器關上已是半夜，這樣的作息，一做二十年。

四十

父親是技職學校出身，從 15 歲開始便依學校制度，半工半讀，有時想著那樣小的孩子，才十幾歲便離鄉背井住在工廠裡，賺的錢拿回家補貼家用，應該也會很想家吧。
而工作從來沒停，畢業後沒讀大學，這樣每天與機器為伍、開發機台、想出客戶要的設計開發，整整四十年。

這樣的日子好似成為日常，剩下的閒餘與舒適竟是每一天如社會價值觀的人生規劃—-出社會工作、認識女友、結婚成家，每個生命階段成為自己日常生活的目標，成為主要鏈條裡的突出點，直到女兒出生，看著女兒長大，給她最好的生活，偶爾養些自己喜歡的寵物鳥，便是他最大的樂趣。

有時陪他聊天、走進工廠看他氣喘吁吁搬著重達幾十至幾百公斤的鐵線，有點心疼，但看著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，只盼望著器械能多幫忙一點。

當天拍攝這些並訪問父親時，是禮拜六，整個工廠空蕩蕩的，只有他一個人上班，主要在試做客戶給的新設計稿。
從以前有記憶以來，他一個禮拜只休息一天，一到六都是工作的時間，僅有些時候禮拜六可以提早下班，陪家人出去晃晃，母親有時總會說被機器綁住，有時還會因為這些吵架，但這幾年好了一點。

「我再四年就要準備退休了。」

父親說出這段話時，我是驚異的。
什麼時候開始感受到父母老了？是他們冒出叢叢白髮的時候，亦或者，是發現身體不若以前硬朗之時
再或者是，從沒關心他們年紀之餘，發現已屆退休之年。

而我們也已不再是嗷嗷待哺的孩子。

手

從小時候開始，我就喜歡父親的手
充滿青筋與厚繭，還有總是剪得很短卻免不了卡油的指甲縫
不知為何的，總覺得很可靠且有安全感。

更重要的是這雙手，撐起了全家的生活。

小時候會去工廠幫忙，才知道所有東西都這麼繁瑣，做完的一個個小彈簧需要一一秤重打包
其餘的鐵件也要依客戶需要裝箱，放上小貨卡
工廠悶熱，只有工業用電扇呼呼地吹，唯一娛樂是 FM91.9 傳出來的樂聲，同時忍耐著煩人卻必須的廣告環節
做到一半就想趁上廁所時躲回家裡一陣子，但看到父親認真工作的樣子，就乖乖繼續待了下來

或許他也覺得煩人，或者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，又或者為了養一個家，說什麼都沒有煩的本錢。

去工廠拍攝時，我才發現，飲水機上罩了一塊塑膠布，時鐘上也是。
問起父親只淡淡地說：「這樣才不會進灰塵」

就突然想起小時候，總有些打磨鐵件的鐵屑，會不小心跑進眼睛裡、或刺傷父親的腳（而後母親便強烈規定進工廠要穿包鞋）

這樣生活的痕跡，或許退休後會不盡想念吧。
畢竟如此真實實在地在這裡度過了泰半的時光，從一開始創業不停虧損，五年後轉虧為盈；從一單五百塊的單子開始做，直到每年都能穩定營收，說實在不會不捨也是困難。

但更多的是那種苦喜參半，生活不一定都是甜蜜的，但願意一起度過就是一種幸福。

做自己想做的就好

高中畢業之前，一直很苦惱要選什麼科系
感覺父親會很想要我接下工廠的業務，我也知道。但在選系的前一刻，他說：「只要選你喜歡的就好，小時候我也曾被要求做自己不想做的事，我只能說，不要聽別人的，聽自己內心在說什麼，才不會後悔。」

因此，我全部的志願都填了中文系。

這也是我嘗試寫下這篇的原因，用我能做的方式記錄下父親大半輩子都在做的事
在他退休之前。

一直很難觸碰的就是家人這一塊，十分脆弱、軟嫩，就如同自身星座一樣，螃蟹的蟹殼下，是最無法攤開，最軟的那一塊。

這是給爸爸退休前的禮物，將屆退休之齡，女兒還是沒有賺大錢。
但把做了二十幾年的工作紀錄下來，好像也蠻好的。

看見攤開在機器附近的筆記本，拾起
『這是多久前開始寫的？』我問
「十五年前。」
我驚詫地看著父親，他簡短地指指櫃子
「那邊都是。」

幸虧在這麼多年以後，父親找到了自己的興趣，在工廠枯燥乏味的日復一日中，找了空地種植了一些植物
開始成為愛發送農作物的中年業餘農夫

看著父親的背影，有時滿想哭的，那樣瘦弱的背影，要撐起一個家，真的是辛苦了。
想起那天來台中家一起吃飯時，聊到的機運，或許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機運會來到面前，但擁有一個無條件支持自己的家與家人，就是最溫暖的事了。

後記：這是一篇聽見父親即將退休，而打開心防嘗試記錄下心裡最深刻那一塊的文章
雖然將屆退休之齡，我還是沒有賺大錢。
但謝謝一直支持我的你。

撰文、攝影｜洪射
未經同意，請勿轉載。
照片皆由Ricoh Gr3x拍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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